长乐宫是宁静的。
殿内不算敞亮,空气中带着宁神静气的药香。
太皇太后窦氏,安静地端坐于铺着厚厚锦垫的木榻上,一只手按着榻边的扶手。她身着华贵的宽大袍服,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,虽然双目已病得看不清东西,但那张苍老的脸庞上,依然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。
一名年长的内侍躬着身子,在她耳边低声禀报着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切,窦太后始终面无表情。
只有当听到朝会的最后,赵绾那对她而言极为冒犯的一句“毋需奏事东宫”时,窦太后才骤然攥紧了扶手,皮肤上有青筋鼓起。
然而,不过几息,窦太后又沉沉地闭上眼睛,一点点地松开了手,手掌无力地放下,那姿态近乎颓然。
站在她一旁的王娡将一切收进眼底,她今日只穿了一身素雅宫装,气息沉静如水,静静地陪伴在婆母身侧,为她添上一杯温热的参茶。
长乐宫内安静得针落可闻,她什么都没说,但也什么都懂。
两个在后宫中沉浮倾轧了一辈子的女人,早就成了精。在那一瞬间她们就明白,年轻的天子是势必要借着这股东风,一举夺走整个帝国意识形态的最终解释权,连带着那份至高无上的权力,也将完完整整地归还于他。
内侍悄然退下。
终于,窦太后长长地吐出一口闷在胸口许久的郁气,那口气仿佛带走了她身体里最后一丝不甘与执念。
“放手吧。”窦太后说。
一直侍立在侧,跟着窦太后几十年的贴身侍女闻言浑身僵硬,头垂得更低了。她没有想到,此时还权势滔天、没有半点颓败之势的太皇太后,居然退让得如此轻易。
不甘心也没办法。窦太后心想。
倘若这最大的意外还没出现,她怎么可能容许有人冒犯于她?赵绾、王臧……这些彻儿亲手提拔上来的亲信,胆敢说一句“毋奏事东宫”,她就能让他们立刻跌进泥潭里,再也翻不了身。
“孝道”——这柄她用了数十年,削铁如泥的利剑,如今终于遇到了克星。
在大汉,孝道自然是千钧之重,这是由血缘与伦理赋予的权力,在这个家天下的时代,“孝长”与“忠君”是牢牢捆绑在一起的,只要天子还想维持着皇权的绝对性,那必然也要维护孝道的绝对性。
所以有些时候,天子本人也会被“孝道”反过来压制。
天子的母族,便可以通过这个缝隙,紧紧攥住从中泄露的权力。
这本是无解的力量。它就像一座大山,压在天子的头顶,任他如何天纵奇才,如何扑腾翅膀,都只能被这座大山给压在下面,羽翼未丰的鹰脱不开捆绳,也飞不到自己想要的高空。
但如果有那么一位存在,可以劈山移海呢?
如果世上还有那么一位,根本不讲道理的、绝对强大的存在,她凌驾于世间一切规则之上,她超脱于所有凡俗伦理之外,偏偏又那么旗帜鲜明地眷顾于天子……
那么,“孝道”,真的能压得过“神权”吗?
窦太后闭着双眼,在看不清任何东西的现在,她的心境反而比曾经更为明澈。
君权神授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