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也许我终其一生,努力一生甚至达不到你出生的高度,我恨老天爷让我成了一个命运多舛的平凡的人,也恨桓氏让我的父亲成了替罪羊,让我和妹妹成为了罪臣之子,恨我没有肆意生活的机会。但是认识你之后,我突然没那么恨了。因为我后知后觉,原来想你这样的天之骄子,过得也没那么幸福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。可是我和你不一样,我受够了苦日子,我必须得争气,为了闯出去,为了我的青云路,我愿意付出一切,尊严、良心、哪怕是我妹妹的幸福!什么代价都可以,我都愿意接受!我孤掷一掷没有退路,我就必须得狠绝!”
他说完,如释重负,松开了紧紧攥着碎瓷片的手。
照山白平静道:“我不会娶你的妹妹。我虽然不会娶她,但是不会不尊重她,正是因为我尊重她,才不会让她因为我,赔上自己一生的幸福。”
“命运多舛是上天对你的不仁不义,而你,却把你的贪欲与执念施加在了别人身上。”照山白给他递了一块干净的帕子,“陶思逢,我不会把你施加在他身上的伤害千倍万倍的还在你的身上,因为他不曾把对照氏的恨发泄在我的身上。我要为了他,守住我的本心。”
陶思逢挑眉,笑道:“照山白,你真可笑。”
“我是很可笑。”照山白深吸了一口气,他背对着月光,背影孤凉,“如你所说,我并不是如白玉一般无暇的人,也并非生来就光鲜亮丽的人,过去我浑浑噩噩,虽然活在阳光下,却没有影子。我会犯错,犯了错会改。但是有些事,有些人,我不认为是过错,我无怨无悔。”
无怨无悔。
照氏长辈十几年的教诲教会了照山白如何做人,如何为官,如何成为照氏的中流砥柱。而桓秋宁让他懂得了性、爱、与死亡。
他曾经避之不及,闭口不谈的诸多疑惑,桓秋宁一一教会了他。
照山白站在陋室中,向北望去,他看着上京城的灯火,仿佛身处流沙漩涡中,快要沉沦,快要窒息。
让他感到痛苦与无力的,不是眼前咄咄逼人的陶思逢,而是上京城繁华背后的汹涌的暗潮。
人终究不过是沙砾,即使看的明明白白,也只能任由漩涡吞噬一切,冷眼旁观或是歇斯底里,都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。
他的困顿与挣扎,再无人能诉说。
陶思逢走之前,给了照山白一个绣着白鹤的荷包。
照山白握着荷包,迟迟没有鼓足打开它的勇气。他坐在桌案旁,提笔欲作诗,只字未写,泪水却打湿了宣纸。
许久之后,他收笔,坐在灯下打开了荷包。
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竹香,荷包中有一张皱皱巴巴的字条,还有一个钥匙。
字条上原本的字迹已经渗透进宣纸,模糊成了飘在纸上的浅灰色的雾。
而盖在原本已经淡掉模糊的字迹上的,是一句桓秋宁留下的诗:“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。”[2]
从前那句“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”本是戏言,却成了照山白打开桓秋宁的心门的一把钥匙。从那一夜起,照山白再也没有对桓秋宁说过一句冰冷的话。
他开始一点一点地捂热手中的冰块,握紧了怕化了,松开手又怕他会跑。
朱雀门宫变那夜,照山白不知道从此照氏一族会成为新帝的眼中钉肉中刺,他也没想过。
他来的原因只有一个,那张纸上的字迹,是他多年没有回信的知己所写。
这是南山客时隔六年的回信。
照山白去了。
他第一次有了想护住一个人的冲动。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去直面自己的内心,去反抗压在他身上十八年的苛训,第一次对他的父亲袒露了自己的本心。
从那一刻开始,他走在阳光下,有了自己的影子。
窗外依旧在下雪,落雪无声,悄悄地覆上了枝头。屋内没有生炉子,如屋外一般干冷。干枯的蝴蝶骨架上长了寒霜,像染了一层银色的细粉。
这间简陋空荡的屋子里,照山白能藏住的,只有身后冰冷的蝴蝶。
照山白小心翼翼地握着那张字条,他着那把钥匙,心道:“你忘了吗?你早就把这处私宅的钥匙给我了。从那日起,我便知晓了你的心意。只可惜,我还没来的对你讲,那年你在昭玄寺的菩提树上挂的那些信,就封存在你藏字条的木匣中。”
“其实,我从未猜忌过你。从始至终,我只不过是想听你亲口说出你的名字。”照山白捂着脸,缩成了一团,“如今信无寄处,人无归期。但我会一直等你。”